中国新闻周刊
2025年12月28日 14:01:32 来自北京
今年以来，全球范围内的文科危机似乎愈演愈烈。处于欧美高等教育金字塔尖的多所名校，都进行了大规模的文科“压缩”。
成立于1872年的巴黎政治大学（Sciences Po，以下简称“巴政”）是欧洲大陆最具代表性的人文社科学府，也被视为“法国社会精英的摇篮”，二战后八位法国总统中的六位都曾就读于此，包括现任总统马克龙。根据2025年QS世界大学学科排名，巴政的政治学位列全球第四，社会学位列欧盟第二、法国第一。
今年45岁的路易斯·瓦西自2024年10月起担任巴政的第十任校长。他是马克龙在法国国立行政学院时的同班同学，曾任法国驻荷兰大使和两任法国外交部长的幕僚长。瓦西上任后，进行了一系列人文社科领域的教育改革。近日，他在访问中国期间，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的专访。
巴黎政治大学图书馆阅览室 图/巴黎政治大学官网
传授知识与训练思维
《中国新闻周刊》：当前，从中国、美国到欧洲，很多高校的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类专业，面临招生、资金、就业等方面的困境。巴政是欧洲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最顶尖的学府之一，被称为“文科的灯塔”，作为巴政校长，你如何看待这场危机？巴政又如何应对？
瓦西：首先，对于文科的未来，我仍然比较乐观。从本世纪初我读书时开始，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面临的压力就一直存在，但人文社科存活了下来，且会继续存在，因为人类需要这些知识。
回到当下，对于文科的衰落与危机，至少在巴政，我们还没有感受得那么明显。这或许和我们的培养目标有关。巴政培养的是未来世界的领导者，具体而言，就是具备长线战略思维，做出正确决策的人。有分析表明，这样的人往往有一些共性的特质：批判性思维、质疑自己想法的意愿、思想的灵活性，以及寻求多元化外部信息的能力。
战略思维一定是建立在跨学科基础上的。巴政一直以来的传统是强调跨学科的培养模式。所谓“跨学科”不是简单地“多学科拼接”，而是一个围绕复杂的现实议题设计出横跨不同学科的制度化通识教学体系。
巴政的本科学制是三年。第一年，所有学生接受同样的跨学科核心课程，涉及法学、经济学、历史学、政治学和社会学。第二年，学生要从两个专业组（第一组：经济学、政治学—比较政治学、政治学—政治人文学；第二组：法律、历史、社会学）中各选一个学习。第三年，学生参加合作院校的交换项目，在海外学习一年。
巴政与其他大学主要的不同发生在第二年，我们的“专业”天然就是跨学科的。对目前的跨学科专业组设置我们刚进行了调整，即将于2026年秋季学期首次实行。此前，学生的跨专业选择只有三种可能的组合，五大核心学科（法学、经济学、历史学、政治学和社会学）之间没有充分融合。改革后则拓展了更多可能性，这也是过去几年巴政学生自己提出的要求。我们还在开发一门新的社会科学方法论课程，以此来训练学生的思维和推理能力。
总之，巴政希望构建一个深度融合的跨学科培养体系，这意味着所有学科的老师要共同参与课程制定，这是一个很有挑战的过程，但克服这种困难是必要的，特别是在AI时代，我们要让学生接受更充分的人文社科基础理论训练。在不同领域知识之间的自由切换，将成为巴政学生在职场上的独特优势。
我想指出一个有趣的事实：人们通常认为数字领域的初创公司都是由理工科学生创立的，但巴政是培育法国数字初创企业数量最多的大学之一，平均每年成功孵化超过10家创新型初创企业。我分析，巴政的社科知识帮助我们的学生在创业中定位需求、成本，分析客户体验以及市场，这些往往和技术能力同等重要。
路易斯·瓦西 图/受访者提供
职业与实操
《中国新闻周刊》：你提到了巴政学生在就业市场上的优势。实际上，围绕“文科危机”的讨论中，文科生就业难是一个最常被提到的问题。有分析指出，就业困难的核心原因，在于文科生的素质能力与就业市场需求之间存在很大差距。巴政在这方面有哪些经验？
瓦西：巴政允许学生与各行业最优秀的职场人士密切接触，这对他们未来的就业有很大帮助。我们有数千名顶尖的兼职教师队伍。为何巴政可以成为法国“外交官的摇篮”？因为有大量在任的外交官给学生们亲自讲解外交谈判中的实操技巧。其他领域也是如此，学校会邀请对冲基金总裁、银行家、杰出的律师与记者来授课，告诉学生如何解决实际问题。
另外，我们在实习的规定上相当灵活。巴政设有“学徒计划”，大多数一年级硕士生都可以申请加入，以工作和学习相结合的方式度过硕士第二年。在此期间，学生每周三天需要在合作公司或机构上班，公司会支付工资。虽然这意味着更大的课业压力，但好处是在学习的同时接受深度的职业训练。由于对行业的运作方式有了扎实、深入的了解，项目结束后，大多数学生选择继续在行业内深耕。
巴黎政治大学的大讲堂 图/巴黎政治大学官网
刺猬 vs 狐狸
《中国新闻周刊》：很多学者担心，生成式AI的知识生产能力日益增强，未来可能动摇文科教育的根基。AI时代的到来，是否真的加剧了文科危机？
瓦西：很多学者在讨论AI时代给文科带来的冲击，我不认同这一点。甚至情况可能恰恰相反，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正是人类可以与人工智能相抗衡的地方。未来，人工智能将是人类的“终极专家”，它会比我们具备更多专业知识，更了解法律条文与判例，更长于财务分析。而我们此时真正需要的，则是基于这些基础支持去做出正确决策的人。正如我此前所说，要成为这样的人，需要文科。
因此，在AI时代，文科的重要性会进一步提升。心理学家泰特洛克提出，有两类不同的认知风格，一种是刺猬，只专注于做一件事；另一种是狐狸，精通处理综合事务。我认为，人文社科教育的目标应当是培养“狐狸”型人才，即那些能同时在多个学科、问题之间进行协调和决策的人。
实际上，从更长的历史看，人类经历了许多次技术革命，很多行业都发生过根本性变化。所以，我们真正需要关注的是，人类的哪些能力是不会随着时间与技术革命而变化的？我认为，情感才是真正重要的部分，这决定着我们需要为学生保留什么样的认知能力。
巴黎政治大学校园花园 图/巴黎政治大学官网
《中国新闻周刊》：然而，在现实中，越来越多的大学生习惯在学习、考试和论文写作中使用AI工具。从监管角度，也很难完全禁止学生对AI的使用。巴政如何确立AI使用的边界？面向未来，你如何看待AI在高等教育中扮演的角色？
瓦西：进入巴政的新一代学生，在此前的中学教育阶段就已开始大量接触和使用AI工具。因此，我们不应抵制AI在教育中的使用，一方面，我们需要继续加强学生在专业领域使用AI工具的能力；另一方面，我们要知道学生究竟在如何使用这些工具。
今天的学生使用AI非常频繁，其风险是，他们会认为自己离不开它。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巴政强调使用AI工具要基于透明原则，学生必须说明自己何时以及如何使用AI。我们还保留了一些“无AI空间”，比如增加有时间限制的书面考试，要求学生限时完成论述题。这样做的目的是帮助学生认识到：可以不使用AI，并专注于真正的自我学习；可以利用AI来提升自身应对问题的能力，而非被AI所支配。
巴政还是全球为数不多的在本科招生时引入面试的大学之一，面试分数占申请人录取总分的50％，这个过程中，学生无法通过AI作弊来获取优势。
这一切的出发点，是确保AI所创造的成果成为学生行动的起点，而非终点。这意味着，AI时代的高等教育改革，必须保持学生深度阅读和记忆的能力、写作的能力、勤奋学习的能力、克服困难的能力以及创新的能力。只有这样，新一代年轻人才能真正成为这场技术革命的受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