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辛苦工作,省吃俭用,每个月往银行账户里存钱,是因为你相信一个朴素的观点——今天的节俭,能换来明天更好的生活,也许是房子的首付,也许是一笔教育的基金,或者是一份安稳的退休保障。
此逻辑,我们称之为“储蓄伦理”,它鼓励人们延迟满足,用纪律换取未来的繁荣。
而如今的美国,支撑这个承诺的三个基本前提,已经摇摇欲坠了。
第一,是储蓄转化为重要资产的通道收窄,甚至有了关闭的迹象。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住房。
半个多世纪前,一个普通美国家庭的房价大约是其年收入的大约2.5倍;现在这个数字已经飙升至大约5.3倍。
也就是说,首付门槛成倍提高,月供压力急剧增大。
美联储的数据显示,如今35岁以下的年轻人,拥有自己房屋的比例,比他们父母在同一年龄段时要低了足足8个百分点。储蓄的速度,已经远远追不上资产价格上涨的速度。
那道曾经看似可以跨越的门槛,对许多人来说,已经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悬崖峭壁。
然后,是货币作为价值尺度和储存手段的稳定性被动摇了。
自1970年代以来,扣除通货膨胀因素后,普通工人的实际工资增长长期陷入停滞。美国大多数人赚取的美元,其实际的购买力增长微乎其微。
与此同时,生活成本——从医疗、教育到日常消费——却在持续攀升。美国人的储蓄账户里的数字可能还在缓慢增加,但它能换来的真实商品和服务,其增长远不如数字本身那么令人安心。
货币的价值锚,在通胀的潮水中发生了漂移。
第三,关于未来的收入预期,变得前所未有的模糊和不确定。
技术进步、全球化竞争、零工经济的兴起,使得传统意义上稳定可靠、阶梯式上升的职业路径变得越来越稀缺。对于许多美国的年轻人而言,“一份做到退休的工作”已成为传说,取而代之的是项目合同、平台零工和频繁的职业转换。
当未来的现金流难以预测时,为遥远的未来进行长期储蓄的规划,就失去了坚实的立足点。
正是在这种结构性变化的挤压下,个体的行为逻辑发生了转变。
美国年轻人忽然发现,无论怎么努力储蓄,那个购房的首付目标依然以更快的速度远去;当意识到,省下的钱在通胀面前购买力不断被侵蚀;当感到未来的职业和收入前景如同迷雾,那么,传统经济学所颂扬的“延迟满足”,其理性的基础就开始瓦解。
此时,将一笔钱用于当下的享受——比如一份通过DoorDash送达的、总价30美元的Poké Bowl——所产生的即时满足感和生活品质的提升,其“边际效用”就可能超过将那笔钱存入银行所换来的、模糊且脆弱的“未来可能性”。
与挥霍无关,也非短视行径,只是在新的、更为严苛的经济现实面前,个体经过权衡后做出的一种适应性选择。
既然通往传统大目标(如房产)的阶梯已被抽走,那么确保当下的旅程中仍有可触及的愉悦与尊严,便成为一种可以理解的理性。
金融虚无主义
另一方面,一个很现实的美国现象,在美国年轻群体中蔓延得很快,尤其是底层,很多人对赚钱和未来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种感觉不是说大家不努力了,而是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以前那些靠谱的路子——比如认真上班、慢慢存钱、做点正经投资——好像现在行不通了。
这种失望不是乱想的,它在有钱人和普通人身上同时都能看到,只是表现不一样。
那些大公司和有钱的机构,其实也不太信老一套,他们发现,只要市场大跌,中央银行总会救市,比如降低利息、大量印钱来保住房价股价。这样一来,冒险赚了是自己的,亏了却常常由全社会一起承担。
所以他们越来越敢赌,把股市、房价炒得越来越高,经济变得头重脚轻。
他们的信心不是觉得经济真的那么好,而是认准了“反正有人兜底”,这其实也是一种对传统经济规则的不信任。
而在美国的普通老百姓,特别是年轻人,感受就更直接了。
房价根本买不起,好工作难找,存的钱还越来越不值钱。父母那辈“好好读书、找个工作、买房安家”的人生路线图,现在看起来越来越像一张过时的旧地图,对不上现实了。既然靠老办法未来没指望,许多人的行为就变了。
这变化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干脆享受当下,比如经常点很贵的外卖。既然攒钱买房遥遥无期,不如吃好一点,至少马上能开心。另一种是跑去搞高风险投机,比如炒币、跟风买网红股票,总想找一条快速翻身的捷径,赌一个奇迹。
不管是点外卖还是炒币,心里想的其实是一回事——都是对老老实实挣钱攒钱的路子失望了,只好找别的办法,要么立刻得到快乐,要么赌一把快钱。
这样的变化,慢慢形成了一种像“数字封建时代”的社会结构。
过去封建时代,最重要的东西是土地,农民给地主交租干活来换口饭吃。现在呢,最重要的东西变成了数据、大家的注意力和能赚钱的资产(比如房子、股票)。
我们每个人天天都在给各大互联网平台“交租”——交的是我们的个人信息、上网记录和注意力。
这些被平台收集起来变成他们的利润。
你点一份外卖,付的钱里很大一部分其实是付给平台的“过路费”,而不是饭菜本身。
更麻烦的是,现在的美国,社会阶层越来越难跨越了。
好学校贵,买房的首付高,进好行业的门槛也高。
同时,手机App不停地推荐我们喜欢看的内容,把我们困在各自的信息小世界里,让我们安于现状。
平台给的方便和娱乐,就像过去领主给的保护,一边服务你,一边也让你很难离开。
结果就是,有钱有资产的人靠收租(比如房租、平台收益)越来越富;而普通人一边不停地“交租”,一边发现往上爬的路越来越难走。
美国绝大多数人现在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局面。
甚至全世界较大的基数群体,也是面对这样一个局面。
整个社会都对老办法失去了信心,同时一种由算法和资本控制的新阶层结构正在悄悄形成、不断固化。它影响着我们每天的决定,不管是点个外卖还是投个资,背后都不只是个人选择,更是对这个经济游戏规则已经改变的无声回应。
有人将现在的美国与一百年前的魏玛德国相比较,但这两者其实有本质的不同。
魏玛德国时期是彻底的经济崩溃:钱变得一文不值,物价每小时都在飞涨,普通人的积蓄一夜间消失,社会秩序完全瓦解,最终走向了极端政治。
而今天的美国,情况并非如此。
它不是一场突然的灾难,而更像一种缓慢的侵蚀。
人们手里的美元并没有变成废纸,超市里依然有货,社会表面看起来还在正常运转。但问题出在更深的地方——过去那些能让普通人安稳生活、慢慢向上的道路,正在一条条堵塞。
最明显的不同是通货膨胀。
魏玛时期是所有东西都贵得离谱,现在美国的情况是分裂的。
房子、股票这些资产的价格越来越高,只有已经有钱的人才能从中获益;而同时,日常吃饭、加油、付房租的成本也在涨,这些压力却得由所有人承担。结果就是,有钱的越有钱,普通人却越来越吃力。
另外,彼此之间的社会状态也完全不同。当年魏玛是街上到处暴动,而今天美国街头大体平静。
只是有些真正的危机是看不见的。
好工作越来越难找,房价让年轻人根本不敢想,靠读书和努力工作改变命运这条路,变得越来越窄。
社会并没有公开分裂,却在财富和机会上悄悄固化成了不同的阶层。
甚至两者的政治情绪也不一样。
魏玛时期是极端思想迅速掌权,而现在美国是一种广泛的、慢慢扩散的不信任。人们不再相信政治机构、金融系统甚至媒体,但这种不信任还没有汇聚成一股统一的极端力量。
它带来的结果是,社会很难达成共识,任何需要长期努力和合作的改革都推行不下去。
所以,核心区别在于魏玛德国是“钱”本身的崩溃,而现在的美国,是“用钱换取未来”这条路的崩溃。
美元还是美元,还能买东西,但对许多普通工作者来说,他们用劳动换来的工资,越来越难变成房子、积蓄或安全感。
努力工作就能过上好日子,已经渐渐不灵了。
这种变化不是突然发生的,而像一股潮湿的雾气慢慢渗透到每个角落。
它不声不响,却让身处其中的人感到无力和迷茫,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所有人的行为和期待。
它不是一场暴风雨,而是一场漫长的、安静的锈蚀。
后增长经济的真实面貌
今天我们常说的经济增长,其光鲜的总数字背后,实际上是一副完全不同的身体结构。只有看清楚这个变化,才能明白为什么现在社会上出现那么多奇怪的经济行为和不满情绪。
增长里面到底有什么呢?五十年前,美国经济的核心是实实在在的制造和生产,造汽车、造机器,制造业占了经济总量的四分之一。
那时的增长,通常意味着整个社会能生产出更多实实在在的东西,大家的饼一起变大。而今天,制造业只占大约一成,金融和房地产加起来却超过两成。
这不光是数字变了,而是整个经济的重心从“造东西”转向了“交易、借钱和买卖现成的资产”。
更关键的是增长的质量变了。
不是所有算进GDP的增长都是健康的。
我们可以把现在的增长分成几种,一种是真增长,靠技术进步和提高效率,用更少的资源造出更多好东西,这是整个社会富裕的根基;一种是债务撑起来的增长,比如不断飙升的学生贷款,虽然眼下创造了消费数字,却透支了年轻人的未来;一种是租金型增长,比如外卖平台从每笔订单里抽成,它没有做出新食物,只是从交易中分走一块,这也被算作了增长;最后还有通胀带来的增长,纯粹因为物价上涨,东西并没有变多。
今天美国公布的增长数字,就是这些的混合体。
有分析认为,如果把政府借几万亿美元债强行刺激出来的需求拿掉,经济可能早就停滞甚至萎缩了。
所以,增长正从“长肌肉”变成“涂脂抹粉”。
这种“化妆式”的增长,直接制造了当代经济最危险的裂痕——资产经济和实体经济严重分离,像活在两个世界,各有各的规则。
实体经济的世界里,价格主要由供需和成本决定。
一个工人的工资,基本看本地工作和企业的利润情况。但在资产经济的世界(股票、房子、债券等),价格越来越被全球资本流动和美联储的印钞政策左右。
每当美联储为了刺激经济或救市而大放水,这些钱首先冲向的是各种资产,把它们的价格推高,而不是提高普通人的工资。
这就造成了第一个分离,就是定价规则分离。
然后就又导致了更深的财富创造方式分离。对于已经有资产的人来说,财富增长的主要方式是“拿着不动,等它升值”。
一处房子或一些股票,可能因为市场上钱多或者大家情绪好就自动涨价,主人不用多付出劳动。但普通劳动者想增加财富,只能靠“干活换钱”,这种增长是缓慢的、线性的,完全看工作时间和工资多少。
在央行放水的时代,前者的增值速度和效率远远超过后者。靠劳动赚钱和靠资本赚钱,差距越来越大。
最根本的不公平,是承担风险的能力分离。
金融圈里有个心照不宣的预期:一旦资产市场快要崩盘,美联储一定会出手救市,防止系统崩溃——这就是所谓的“美联储托底”。
这实际上等于给大资产持有者一份隐性保险,把下跌的风险转移给了全社会。
但普通劳动者没有这种保险。
经济不好时,他们面临失业、工时减少、工资不涨,所有风险自己扛。
赚钱时好处私有,亏钱时损失社会化,这种不对称彻底扭曲了持有资产的风险和回报比例。
这些分离共同制造了一个强大的“经济黑洞”。
因为资产市场回报更高、又有隐性保护,它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把本该用来投资实体企业、搞研发创新、给员工加薪的社会资金和贷款,源源不断地吸进了金融投机和炒资产的循环里。资金涌入又进一步推高资产价格,这反过来更让人相信“玩资产比搞生产强”,于是更多资金逃离实体经济。
这个循环不断自我强化,一边抽干实体经济的养分,让创造真正增长和就业的根基越来越弱,另一边让资产泡沫越吹越大。
这肯定不是健康经济的表现,完全是让系统严重失衡bug。
在这个“bug”的引力下,年轻人面对的高房价、低工资和难以上升的困境,都找到了冷酷的根源。
DoorDash文化传递哪些信号?
所以,我们看到了一个光鲜但脆弱的经济身体:肌肉(制造业)萎缩,脂肪(金融、房地产)堆积,增长的数字靠债务和通胀在硬撑。
那么,这个扭曲的身体,具体是怎么改变美国年轻人的生活的呢?
在日常最普通的行为里基本也能够看得出来。
比如,为什么年轻人宁愿多花钱也要点外卖?
这个选择背后,其实是他们在这个新经济现实下的生存计算。
现在美国很多人同时打好几份零工才能维持生活,时间变得特别宝贵。花一两个小时去买菜做饭,对他们来说,可能意味着少赚了钱、少了学习新技能的机会,或者仅仅是少了点对抗高压生活所需要的休息时间。
付一笔配送费,本质上是把自己的时间“买”回来。
点外卖不一定是懒,只不过是在时间不够用的情况下,一种很实际的经济选择。
而这,也恰好说明年轻人用来展示自己、获得认可的方式变了。
在社交媒体的时代,你是谁,越来越需要通过你能展示的“生活体验”来表现。一份漂亮的餐食,不仅是吃的,更是朋友圈的素材、聊天的话题、个人品味的证明。
当买房买车这种传统的大件资产越来越难获得,年轻人就转向投资这些能马上展示的“体验”。
消费不再只是个人的事,更变成了一种公开的自我表达。
他们花的钱里,有一部分其实是在为自己积累社交形象和认同感。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一代人对“未来”的看法不一样了。
过去常说,年轻人未来时间长,应该多冒险,投资教育和股票。
但现在年轻人看到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气候变化、巨额债务、国际局势动荡,还有经济机会的萎缩。这些大问题实实在在地影响着他们的工作和生活计划。
一个遥远的未来看起来充满风险、甚至可能不会变好,人们自然会更看重眼前。
“活在当下”不再只是一种生活态度,而成了一种应对不确定现实的、带有自我保护色彩的选择。
他们并不是不想未来,而是根据自己看到的现实,觉得为太远的未来存钱和投资,风险可能太高了。
从这些信号,我们可以大概猜想美国等发达经济体未来可能的几种走向。
一种可能是像日本那样,进入长期停滞。
资产价格(比如房子和股票)靠央行政策维持在高位,但实体经济没什么增长。
年轻人因为看不到上升的希望,慢慢变得低欲望,减少大额消费和结婚生子,整个社会在低水平上维持稳定,但活力和创新越来越弱。
另一种更令人担心的可能是像一些拉美国家那样,社会严重分化。
顶层的富人资产全球配置,和本国经济脱钩;传统中产阶层被挤压缩小;越来越多的人要靠政府福利生活。
社会变成“全球资本家-国内食利者-福利大众”三层结构,阶层固化,矛盾不断累积。
当然,理论上还有一条更好的路,就是学习北欧模式。
通过社会共识和改革,比如对巨额财富和遗产多征税,对土地等稀缺资源征税,然后大力投资公共住房、教育和医疗。
这样可以缓解资产价格泡沫,扩大中产阶层,恢复一些社会流动性。
但这条路非常难,因为它需要打破现有的利益格局,在一个大家分歧严重、难以达成共识的政治环境里,推动这样的大改革挑战巨大。
未来究竟会走向哪种情况,并不是注定的,它取决于美国当代的主力军去做什么样的政策选择,社会能不能重建共识,以及不同世代的人如何共同回应这些已经摆在眼前的信号。
本文作者 | 东叔
审校 | 童任
配图/封面来源 | 腾讯新闻图库
编辑出品 | 东针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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